15岁那年，我从武汉的一所男中考入湖北艺术学院美术附中，性格腼腆的我在一个有许多女同学的集体里显得更加拘谨，班上开会时尽量坐到最后面，一发言就脸红，这种状况使我对自己感到气恼。

　　1960年，我十八岁。那一年开始了被称作“三年自然灾害”的一段极其艰难的日子，整个中国都处于饥饿之中。这时我从附中进入湖北艺术学院美术系油画专业，上了大学。11月，教创作课的魏扬老师将我和另外三个他认为画得较好的学生带到鄂北枣阳的姚岗农场深入生活，进行集体创作。姚岗是一片被修整过的岗原，集中劳动的农工也缺少农民的特点。在这里倒没挨饿，每天吃红薯，早、中、晚三顿都是，上厕所就闻到一股厨房的味道，到食堂闻到的却是厕所的气味,后来就再也吃不下去。因为画不到农民，魏老师就把我们带到金星大队。

　　这时已是深秋，农活忙完，男人都进山打草去了，我们就分头进山。那天下午，阴沉天空下的丘陵荒岗了无人迹，我选了一处山坡坐下来写生。快完成时，我到一个荒草垛边小便，刚进行到一半，突然看见距我三米远的正前方，一头灰色的大狼正死死地瞪着我，它眼中那种阴森冷酷的凶光是在狗的眼里见不到的，从龇开的嘴里可见狰狞尖锐的狼牙。我全身的毛孔紧收了起来，保持着原来的姿势，目不转睛地盯住它。我用眼睛的余光扫视前面的地上，除了草茬，一块石头也没有，画箱也离得很远，身后是向上的高起的山坡，我已无退路!我想：若它冲过来，我只有围着草垛跑，但怎能跑得过狼呢?而若稍有动作，距离如此之近的它就会猛扑过来，此时唯一能做的就是死死地盯着它，像雕塑样一动不动。时间仿佛是停滞的，沉寂中我听见自己的心跳，我双腿发紧，作好了拼搏的准备。在与它僵峙了大约三、四分钟后，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它突然仰头朝向天空，似要嗥叫，却打了个很长的哈欠，然后转身走向它身后的山岗。为防它突然回身袭击，我仍保持着原来姿势，直到它消逝在山岗的天际，我赶紧收拾画箱，飞快地向山外跑去。到今天我还不明白，那头狼为什么放弃了我。

　　从枣阳回来后，我们在魏老师的指导下合作完成了油画创作《荒岗苏醒》，画的是一群顶天立地的农民向荒岗开战的场面。从那以后，我也感到自己的某些东西在苏醒，我已不再是一个腼腆的中学生了。其后的日子里我也经历过一些事，由于冷静应对也都安然度过。在湖北江陵农村曾被十几条不停猛扑过来的恶狗团团围住，我抡着手中的包，与它们搏斗了大半个小时最终脱身;1966年，在鄂西南的大山中遭遇一条碗口粗的大蟒蛇，它正横在我必经的一个独木桥上，发现时已近在咫尺，我小心地倒退着回到山上，得以脱险;1967年夏天在武汉那场淹死许多人的大规模横渡长江活动中，我在半身抽筋的状态下渡过了长江。而诸如这一切，使我在后来人生遭遇严峻考验的时候，没有退却和放弃自己应有的立场。

　　1968年夏天，我在武昌农民运动讲习所创作历史画,三个女中学生偶然走进工作室，那天穿着一件破背心的我，突然又腼腆起来。其中一个美丽端庄的高个女孩后来成了我的妻子。多年以后，她笑着对我说：知道当初是什么让我心动吗?因为那天你脸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