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09年6月10日

　　地点：尚扬老师工作室

　　以下简称：

　　高 静：高

　　尚扬老师：尚

　　高：尚老师，我看过杨小彦给您写的一本评传，发现您对过去的每一个细节都记得特别清楚。

　　尚：呵呵，讲的都是小时候的事儿。

　　高：您的这种对细节记忆跟您长时间受到的写实训练有没有关系?我们都知道那套技法要求对细节进行细致入微的刻画。

　　尚：跟这个好象没太大关系，我看很多画写实的人记忆力差的要命。我估计是我天生记忆力好的缘故，再加上那个时候比较年轻，现在好多事情记不住了。

　　高：80年代早期您的作品是写实的，对中国美术界产生过很大的影响，您现在对那套东西还怀念吗?

　　尚：要说怀念是怀念那个岁月。我一直在探索属于自己的方式，最早是写实的，后来又对其他感兴趣，经过了很多曲折和摸索，就这样慢慢走过来了，再回头是不太愿意的。走过来就走过来了，否则你对这段岁月怎么交代呢?当然还有更重要的，那就是关于艺术上的认识。

　　高：您的艺术经历是很丰富的，转眼跨越了三十多年，风格一直都在变，您觉得您把艺术这个事儿看清了吗?

　　尚：喔，这个谁也看不清。如果人类想用某种东西表达一种未可知的话，艺术便是其中最有意思的一种。人类的脚步将走向哪里?我们在生活的轨迹上还能展开想象，但是无法想象未来艺术的轨迹。人类初始就跟艺术伴随，至今产生那么多艺术作品，让时间镌刻下来的，留在人们心里的杰作却没有相同的。我想，未来的艺术状况、艺术样式也很难想象，很难预测，若不是这样，就没意思了。

　　高：您的关注面挺广泛的，对历史、社会、对人、对自然一直保持了很高的关注，在艺术创作上也一直是很开放的态度，这两者的关系是不是很密切呢?

　　尚：我喜欢“杂家”一类，在许多知识方面，我仅仅比那些不了解的人了解的稍微多一些。我什么都看，一些跟艺术沾不上边儿的我也看，经常是信手拈来，说不定哪天就会起作用。我并不是十分理性的人，所以感悟对我来说特别重要。有时候我想我下张作品将怎么进行?用那些因素构成?怎么样既保持我的风格又使之超越?常常冥思苦想，坐在一个地方发呆。但是哪天随便看看书，而这本书跟我想的事一点关系都没有，突然，书中的几句话，几个字就会让我豁然开朗，我就知道该怎么做了。

　　高：这些您都有切身的体验。

　　尚：对，所以并不是说一个题目你一直做下去就会得出答案，它往往在你想不到的地方就给了你。我想，这也可以说明一个道理，这些答案是给那些有准备的人的，你时刻在想这些问题，脑袋里面说不定哪根零线、火线就搭上去了。所以，这些东西对于从事艺术的人来讲，比技术问题更重要。我们在教学的时候经常跟学生讲“功夫在画外”，比如说，关注一些艺术之外的事情，谈论一些毫不相干的话题，这些东西往往都会落在艺术上，我觉得都不会浪费。

　　高：您一直很注重文学的修养和提高。在您早年求学的那个年代是怎么做的呢?

　　尚：文学就是人学，它让你了解“何其为人”的道理。我求学的那个年代，物质和精神的条件都是非常匮乏的，就说阅读吧，五、六十年代哪有今天这么丰富这么多的书，比较起来，那时真是少得可怜。但东西少也能给你好处，什么好处呢?就是能让你发挥想象。让你把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咀嚼得透烂，成为养分，长出属于自己的文字和精神。八十年代我多次去陕北，黄土高原的贫瘠天下闻名，但我所见到的陕北汉子却都是高大强壮。就是在那里，我想通了这个道理：都市里的人们将丰富的物资变成了垃圾，而陕北人将不多的粗糙的食物吃下去，一点不剩地全都变成了他们的血肉筋骨皮。

　　高：现在资讯是很丰富的了，甚至有些膨胀。

　　尚:对，你想了解什么，马上可以上Google。

　　高：而您刚刚说到的想象，这个空间现在已经少之又少了。

　　尚：今天的资讯无穷又广阔。有时候它给了你更多想象和可能，但有时候也许是一种屏蔽，遮蔽了你自主地展开、延伸和属于自己的异想天开的部分。

　　高：您曾经提到过“艺术地图”这个概念。从您走过的路来看，每一步都会引起美术界的关注，并且受到很多的赞扬，同时您的路走的也很宽广，对您来说，怎么样在一幅艺术地图上找到自己的位置呢?

　　尚：我的艺术经历并不是很长，快四十岁才成名。画了《黄河船夫》以后，画界知道了有个叫尚扬的人，很幸运自己的每一步也都有人赞同和关注，但是我觉得，我下一步不能再画这样的画，这里还不是我要停留的地方，我还要做我觉得应该做的事。就像今天，我画了一批画，然后我知道它的进展和毛病在什么地方，从我过去的经历你可以看到，我几乎在每走一步后又走开了，走开的目的是什么?不是为了哗众取宠，而是为了自己艺术的生长，如果停在这个地方，它就长不大了。

　　高：当您的作品风格在别人看来已经定型了，又转向对未知领域的探索的时候，您总会义无反顾吗?

　　尚：也没有到这么决绝的地步。

　　高：您的每次转变能够看作是对自己之前的探索的否定吗?这在很多人看来是需要很多勇气的。

　　尚：这要说到我经常说的一句话，85年的时候我在一封信中写到：“‘觉今是而昨非’，使我自觉尚在往前运动”。如果说今天是对的，就会发现原来很多地方还不够好，走过去以后呢，今天又值得反思。

　　高：您对于批评的声音是怎么看待的?这些会不会影响到您的创作呢?

　　尚：批评的意见也有的，以前就有人说，尚扬啊老是变，搞得人莫名其妙。有意思的是现在听到这样的话少了，大家对我的“变”已经习惯了，习惯不断看到我有新风格的作品出现。在艺术上喜新厌旧并不坏，作画时胸无城府最好，没有负担。若要强为之，坚持某种面孔，对我来讲是很痛苦的事情。变化倒是给我很多帮助。对于有些艺术家，他找到一种东西坚持下去了，不变也很可贵。

　　高：您是一位传统积淀很深厚的艺术家，中国当代艺术的发展实际上对中国的传统艺术造成了很大的冲击，您认为传统艺术应该保持一种怎样的位置呢?能谈一谈您的思考吗?

　　尚：一个时代展开一个新的角度，我认为是天经地义的，所有的人都应该欢迎的，但这里面有一个问题，就是怎样使传统中那些辉煌的和质朴的、令人感动的东西有效地延伸，融入当代和未来，使之成为充满活力的灵魂。也许是因为年岁大受的影响比较深一点，这些不但没有成为我的包袱，而是在我的艺术实践中持续地深深地帮助了我。在几千年里头感动过无数代人的东西，也一直感动我，这些是我一辈子最重要的财富。但是有一点我是知道的，就是说我不是一个只知道过去好的“老古董”，哈哈。

　　高：您觉得艺术家在今天这样的文化环境中是什么样角色的人呢?

　　尚：我知道的很多艺术家都很有责任心，具有知识分子的批判精神，这些艺术家的思考，跟时代有关，跟这个民族、这个世界和未来有关。我们作为艺术家，总是想着把这些问题放到视觉上去表达，让人们获得一些感动。我们对自己的想象并不很高大，不想让自己成为一个什么什么，只是希望在今后看来，今天这个时段不至于是空白，否则，我们会无地自容。比如说，我做的事情就是想表达对人与自然的关注。环境的问题越来越困惑我们，人类该怎样来处理生存和发展的关系?

　　高：您觉得作为艺术家应该去提出这些问题?

　　尚：作为艺术家，我就用视觉去表达我对于环境的困惑，对生存前景的关心。我们不能把这个世界糟践得面目全非了再留给后代。我们生活在此时的人是有责任的，不说话就是没有良心。

　　高：您是有大责任感的人啊!

　　尚：你问到艺术家是干什么的呢?人们看了会觉得，哦，原来他们还想这样的问题啊。

　　高：最后请您谈谈对抽象是怎么理解的。

　　尚：这次是抽象展，但我不以为我的画就是纯粹的抽象。抽象艺术在二十世纪早期从康定斯基那里开始，摆脱具象的束缚，把具体形象完全从画面赶走，用点、线、面来表达自己的感受。抽象的概念和实践在西方一直延续下来。如果按照西方的概念来界定抽象的话，今天在国内，有许多艺术家已经做的很好了。我的作品里面有抽象的因素，但不在纯抽象的范畴里头，我选择这种方式是因为对我来说很自由。我对抽象有自己的看法，我认为，抽象思维是最重要的。在西方，他们把感性的方式放到非常理性的状态中去表达，中国人就会游走于理性和感性之间，从来就不缺少抽象思维，我觉得这从我们古代的绘画里面可以看得出来。我要借助这种方式来形成自己的视觉样式，让人们从中感觉到一种出入自由的抽象因素。所以，如果把我看成一个纯粹的抽象艺术家，我还不一定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