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见到尚扬先生，是在我策划并主持“德中同行”的《口述历史》项目中，是为了采访和记录他作为“老武汉”人，对武汉老建筑的记忆。他将儿时对武汉老建筑的记忆娓娓道来，戳到内心深处，有时甚至潸然落泪，让我看到一位艺术家的细腻与敏感。

　　正是具备这一份细腻与敏感，尚扬先生三十多年艺术创作，从“乡土风格”的黄土高原系列到大肖像系列，从大风景到董其昌计划，成果丰硕。尚扬先生是当代为数不多的仍在坚持探索将现代主义思想与中国传统气质融合并带有强烈批判精神的优秀艺术家。当大部分艺术家一股脑地转向追求艺术的社会学意义时，尚扬先生仍在坚持探索以一种独特的表现形式去展现当代中国的人文主义关怀。正是由于他的个体化坚持，当我们翻开中国当代艺术史时，尚扬先生以其作品独一无二的传统气韵和当代性在众多艺术家中显得别具一格，成为一位既饱含“中国元素”又有国际性的中国当代艺术家。

　　尚扬先生近几年一直在创作他的系列作品——《董其昌计划》。他之所以取“董其昌计划”之名，其实是以董其昌山水作为阐释其派生性符号的创作手段。他将这种表现人与自然合一，聚合了中古时期中国典型山水的图像志，作为一种挖掘和颠覆传统图像生产模式的标本。它展示了一种自由，通过使用这种已经存在的自然表达的代码来试图唤起我们对抽象的抗拒，一种抗拒被神话了的抽象的自由，这种自由反过来又赋予自然表达之神话以实质的内涵。

　　从他对作品绘画语言的探索上看，《董其昌计划》系列打破了素描和油画间的界限，用他那时而潦草狂放、时而拙朴厚重的笔触，将书写、素描、涂鸦和油画相结合，创造出一种经过编码的符号化的结构，让人从中隐约看到了他对古典艺术的冥想与解构;他将史诗般的风景与个性化的表现融入作品中，展现出一种焦灼的肌理、层叠的神秘、书写的意蕴以及极具个人化记忆与现实风景不断纠结的过程。从创作的技术手段上看，尚扬先生的作品很容易让人联想起美国艺术家罗伯特•劳申伯格的画作。为了打破传统绘画、雕塑与工艺的界限，劳申伯格将废品、实物、照片等组成画面，再将颜色进行拼合或涂绘来进行创作。而尚扬先生将现成的山水照片、野草、报纸、发黄的胶状物质置于画面之上，与劳申伯格有异曲同工之妙。在《董其昌计划-12、15、20、22-23、26-28、37》中，尚扬先生将真实的山水图片喷绘在油画布上，并机械性地将之一分为二，并随意地修改和涂绘。油画布上的平面形象——背景关系的等级制度被呈现为一种“本体论”的状态，图像指涉性的可信性被重申和质疑，真实的山水图像与被制作的山水风景并置，新的视觉外观充满了历史的真实与现实的荒诞，破坏的力量在被粗暴干预的画面中延异，隐喻着现实并产生了一种无拘无束表达的感觉。这使得尚扬先生的作品与所有对他产生过影响的西方艺术家的作品不同，通过内视，通过自觉意识到无意识的过程，他的作品完成了对当代艺术语言、图像形式以及古代绘画观念的利用、颠覆和解构。

　　尚扬先生十分关注作品所使用媒介的内在品质，特别是他的手稿系列，反复制作的肌理效果呈现出一种耐人寻味的玉质感，这是其作品质量的内在基础。他对媒介选择的考究，并没有使其将艺术品质之外的艺术动机和艺术生产本质等问题边缘化。相反，在尚扬先生的作品中，他十分强调对自然再现的重构以及通过他的视觉系统而实现的再现的延续。这其中，真实的自然和其它所有的事物一样都被抽象地吸收了，它只能作为人工“自然”的一种多义性的效果而存在。山水的“自然性”营造出一种实体性的虚构，层层制作的肌理增加了自然的抽象，使得物理性的绘画生成了一种内在的、新鲜的、实体性的感觉。再现自然作为一种无形的颠覆手段，被用来创建一种关于自然的虚构，一种呈现的效果，一种对比和隐喻，而它所产生的社会性意义深深地隐藏于作品之中。

　　理解尚扬先生的作品似乎更容易从心理学的角度找到他思想的精髓。《董其昌计划》系列与他之前的作品相比，更加具有中国传统的文人气质，展现了一种建立在东方思想之上的心理现实。这种心理现实是一种心理事实、气质事实而不是哲学推论的结果，按照心理学的说法，它是典型的内向型心态。尚扬先生在创作过程中，似乎更接近于一种“无意识”。无意识使其去除了种种思想形式所具有的清楚的边界，其心理内容变得模糊，以致出现了各种融混的状态。作为东方人，尚扬先生似乎在刻意追寻着一种“有意的”无意识状态，在这种有意之中，真实的自然与内心的自然重合，他的心灵能够毫无困难的想象出一个没有自我意识的山水境界。我们可以在《董其昌计划》系列作品中看到的许多无意识的线条和笔触，让观者看见了一种无介质的、未经解码的再现，从而体验到一种奇妙的、混沌的境域。

　　在他的作品中，似乎是人的意识天生就更能够超越自我的制约，而不是以自我为中心。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其画面语言和所使用的种种表现手法似乎更加强调一个自我已被消解的心境。一旦艺术家将内心从其外部世界的意识中撤离，而落脚于自我意识的背景之上，便无可避免地导致无意识的显现，一种原始思维形式的外显。我们从《董其昌计划》系列作品中那些馒头形状的山峰，便能感受到这种原始思维的存在。它渗透出一种“历史感”与“祖先感”，更有当代现实社会风景中的一种不确定感、无时间感。这种简化的、不同寻常的整体合一感是所有“神秘主义”的共有经验，它来自艺术家种种心理活动的混溶，只有在意识变得模糊暗淡时这种内心状态才会增强。与西方对“客观性”的狂热追求相比，东方追求的则是精神返回其混沌的起源状态。它不乏智慧的宁静与超脱，也不乏视觉的温润和柔美，却在无所执着的顿拙中远离了当下尘世的一切悲欢。在尚扬先生的作品中，我们所看到的是一种东方人的宇宙观，它强调一种没有形式却又是一切形式之源的混沌状态。那些看似苍茫而孤寂的风景，当它们被意识到的时候，便能带给人一种无法言说的、奇妙的无时间感。因为无意识的种种形式不属于任何特定的时间，从而具有了某种永恒感与穿越性。

　　尚扬先生的作品是迷人的、耐人寻味的，它带有强烈的个人意识和文人气质，显示出艺术家对社会现实的关怀，并将自身设定为不稳定的、引发焦虑的社会契约的一部分，形成了一种能够代表中国当代艺术的自我指涉的风格，为中国当代艺术的理论研究提供了一个绝好的范本。

2012年12月于武汉南湖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