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早的中国绘画是不是就提出了不取形似？我想在千余年的中国画的进展和流变中，我们的古代先辈最早一定还是把形放在一个比较重要的地位的，不取形似应该是后来人提出的。我想一开始他们还是会相当重视形的描写，只不过这个“形”和我们今天所理解的“形”是有差别的。中国古代绘画，和西方绘画的展开从一开始就是分歧的，中国的绘画方式最早就是以线条来描写事物，以线状物。比如说它勾勒肖像，例如阎立本的《历代帝王图》中君王、侍者的群像，其形态有相当大的区别，如果没有形的控制，就做不到这一点。我们看展子虔的《游春图》，画里面的山峦，水波，房舍，都以各自的形状，组成这幅典型的东方中古情致、影响后世千年的曼妙隽永的画卷，但是这些形状是不同的线的组成。西方最早寻找形，是把色彩体积空间作为它所追求的入门的方式。从文艺复兴早期画家乔托的绘画里，我们可以看出来他很重视绘画的构图，从构图里面传递一种思想。他把人物的形态、明暗、体积，包括色彩的配置，当作反映表达的要素，在里面就看不到中国人以线状物的那种状态。及至到后来，到文艺复兴的鼎盛时期的那些大师们，他们为了把事物画得像接近触摸那样真实，想把风景画得让人欲求走进他所描绘的空间里面去，下了很多功夫，因此才有了像达芬奇、提香这些人。达芬奇等人大量的解剖尸体，目的就是了解人体的内部结构，肌肉骨骼的结构，能更好的真实的表达他所描写的对象的肌肤形体，想画出一个活生生的人来。从一开始，东西方的画家都很重视形，但方式却有所区别。以中国为代表的东方艺术家，他们看待或描写事物时，既注意到形，比如说边线，身体的线条，脸的轮廓，衣褶，他都把这些概括成为线的形状，又特别强调线的趋势，线的趣味，线在状物的时候能不能够真实传达他心中所想的这个人的神态，甚至是心态，他把这个当作非常重要的动机。这也使我想到小孩画画，最先所取的也就是线条，小孩拿起笔画上去的一定不会是体积明暗，他做不到这一点的。所以中国古人在绘画的时候，可能和小孩的心态是一样的，小孩最想画什么的时候一定是最先把它抓住，他所画的这东西也许没有那么准的形，但他关注这东西的情却跃然纸上。比如他看见太阳了，他一定会瞪大着眼睛把这个太阳画在上面，传达他欣喜的状态，这就是神。西方人则会加很多附加的东西来表达，难度就稍微大一点。从一开始他们就找了一条力图接近真实自然的艰难之路。但在东方的中国人，由于浑朴的上古哲学和自然观的导引，以状如童稚的心态和方式开始自己的艺术，直接进入他要表达的重点，这就是神，就是这个事物的核心。中国人走了一条智慧的路，就是如果我能够以这种直接的方式做到的话，我何必去求全呢？不求全，所以才有了以线状物这种方式的延续和发展。我们知道，中国古代的绘画有一些功能，比如社会意义的功能，例如阎立本的《历代帝王图》，显然是要彰显和记载唐代以及前代的这些帝王的功绩和威仪，不过今天看来，这种功能在这张画里显然居于次要的地位，画家所特别强调的自己表达的意愿，在这里是最主要的东西。再比如顾恺之的《女史箴图》，这是传神的典范。画里面一个个人，特别像今天的当代绘画，在其中可以看出来很多背后的故事，但每个单个人的神态各异。态，是一种形态，神，是最重要的感受，他描绘的时候强调最重要的感受，把最核心的东西放到里面去了。所以我尽管是学西画的，却一直追随中国绘画这种智慧的方式，这种方式一直深深影响着我。所以，我在学习西方的过程中，尽量吸收他们的长处，比如穷究自然的那种态度。但更重要的，是通过绘画我自己慢慢尝到了在学习中国绘画的这种精神和方式里得到的好处，昭示我要把握最重要的东西，一定不要放弃它，并且首先是以此为出发点的。
　　画家在状写物象时，从似到不似之似的那个转化过程非常复杂，这里面牵扯到一个画家他本身的基础，还有他的修为，然后才能谈到他的理解。如果没有基础，你想写这个形，本就无法拿捏得恰当，如何谈到神呢？同样，如果没有后天的长期修为，你不能理解很多东西，你能够写形，但是你无法去从这里面找到一种补神之路，所以后天修为在后来的过程中起到很大的作用。不过每个人对这个问题的认识又不一样。比如，有的人或许认识到神的重要，但不知如何去取得，而在取得的过程中，有时候会随着自己的心态行进。比如有的人性格比较张扬，经常会求而过之。他也许知道神的重要，但作画的时候，往往会流于肤浅，流于张狂，得不到要义；有的人性格迟疑，常常不能够在行进中捕捉到一些动机，很轻易地就放过去了，犹豫不前了无所得。因此，“传神阿堵”，写“神”和性格、心态、修为都有关系。以我自己作画的体验来说，有时候过于较真，太刻意太认真了，这个东西就会和你失之交臂，跑过去了，可你绷紧的身心并不知道它跑过去了。在画面的行进中，在恰恰可以让你悟到这些东西的时候，你几笔就把它弄过去了，因为一次次的覆盖一次次的转换就弄过去了。所以我作画时，常会采取这个方法，就是少画多看，多半时间坐在那里看，看什么呢？看画面有没有可能呈现某种方式，天然偶成的东西，有没有什么可以让它成为整件作品的基础，成为画面品质的核心，有时这些东西经常是在开始展开的时候，它就存在，因为开始挥洒的时候，在你的意向当中，经常会觉得它只是一个过程，所以你会不经意，所以你才会放松，你才会毫无紧张的、非常自如的去对待它，这时候恰恰有东西隐藏在这个过程中。如果是一个没有经验的画家，他就会觉得这不过是一个草率的东西，我后面还要画很多层呢！就会一次次不经意地把它覆盖在底下，就像把它努力埋到山底下，就永远挖不出来了。所以后来我的作画经验就是，从一开始我就注意这东西，它会不会在我的作品里面已经出现了，我就坐下来看这个东西有没有，如果有的话，我会把它作为一个往下进行的最重要的品质依据，哪怕它只是寥寥数笔。
　　精神活动有类于一种潜意识的能量发挥，另一方面，因为我们从事的是视觉艺术，眼睛在复杂的情势当中要很快地抓住这些东西。这样的视觉方式非常重要，因为你最后要传递给人看的东西，你都看不到，你要别人如何去看呢？所以我以为这些在视觉艺术中是十分紧要的。我所说的这些东西，往往它和这幅画的神气，这幅画的精神，这幅画的气质，是有关系的。